[好茶]恰逢是佳期(7)

谁不在了地球都是照旧旋转,并不会因为缺了谁而一朝一夕改变阴晴圆缺。

 

王耀自我暗示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侧了个身,仍在失眠之中。

 

对他这个行业来说,按时按点应着时差好好地躺在床上休息算是一种奢侈,如果不是返航送完乘客胃病骤然加剧到一滴一滴的冷汗往外冒,王耀现在应该飞芝加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好好地躺在自家床上。

 

当时病症来得汹涌,把一个头一次飞航班的小姑娘吓只直哭,边哭边喊:“耀哥你怎么了!救护车!谁去喊救护车!”惊扰了一个机组的人把王耀抬的抬搂的搂直接往医院急救送。

 

其实不要求根除的话,这病症相当好治,无非止痛加止痛。王耀在消毒水的气味里迷迷糊糊地睡了好久,依稀记得手上的点滴快打没了,输液管里有一些红色的,正在回血,他眨眨眼睛,可是完全动弹不了,他想叫护士,喉咙里只有干热的呼吸一丝一丝地挂在喉管里,声音是半点没出来。王耀两眼一闭,算了,反正死不了,就又睡了过去。这样一阵昏迷,让王耀不知为何觉得好轻松,好解恨。

 

坐着好心同事加老校友的车出院回家的时候,王耀才算清醒一点。左手手背因为打点滴浮肿了,发黑的一个小点是针孔的痕迹,旁白一大圈乌紫是回血太久留下的,他抱紧一提袋的药和同事看望送的花束水果,看着车窗外的街道,季节已经改变了,前些日子还很稀少的阳光慷慨起来了,王耀盯着从树梢里探出来的光束非常入迷,沿道的树什么时候过的花期,他竟然一点也不知道,……仔细想一想,亚瑟.柯克兰在的这段时间里,自己对天气、时间周围的实物就变得渐渐没了概念,他说王耀我们走吧就跟着出门,也不看要不要带伞,他把房门推开说睡觉吧,就跟着躺在床上像小动物一样在英国人身边的毯子堆里挖一个舒服的位置靠好,也不管是几点就朦朦胧地开始入睡。

 

一起在乘务礼仪课上当过助教的这个老同事现在去年转型成了业务部门的管理层,和王耀年龄差不多,已经有了妻子女儿和些许的啤酒肚。再往前叙旧,他们还是高中同校的老同学,只不过是一个文科一个理科,向来没太多往来的那种。念书的时候不交集,进入同一个行业里打拼以后,却多了很多亲切和关照,也不计较王耀家远路不顺,他主动载王耀回去,并且问了几遍“你明天吃什么”和“你要不要上我们家。”

 

王耀没力气多开口推辞,只是摇头,再摇头,一路沉默着,直到对方末了添了一句:“我以为你们一定会和好的,毕竟整个学校都知道你们曾经是铁哥们。”王耀一下坐直了猛拍前座的靠椅喊了起来:“放我下车!我想吐了!”

 

他抱着的花掉在地上的泥水洼里,一袋子水果滚出来了跑了好远,王耀姿态狼狈地趴在地上干呕。其实胃里面已经什么都不剩了,几乎有30多个钟头没有吃过什么东西,哪里还能吐得出来。虽然什么都没吐出来,却弄脏了亚瑟.柯克兰送的围巾,当初就不该把它小心地收在随行行李里,明明出门那天晴光大好,根本就不冷。王耀心里皱巴巴地捏着围巾,看了看泥水里的花,再看了看已经滚到下水道挡板上的一颗苹果,干笑几声,慢吞吞地伸手去够花束。

 

老同学在身后扶他起来,说把花扔了吧。

 

王耀摇摇头:“说我这一身太脏了,别弄臭了你的车,你走吧,我自己叫计程车回家。”

 

“那怎么能,你这么来来去去一个人算是个什么事!”对方因为友谊和善念被辜负微微有些生气,其实王耀也知道这样显得自己很不知好歹,只是自己一直泛恶心,却不能明说:“我难受是因为你和他是楼上楼下的邻居却叫我上门,我难受还因为你突然就提过去,能不能让我自己待一会。”所以王耀只能假装暧昧地笑笑:“谁说我现在还是一个人?”

 

王耀和老同学靠着车门站在暖和的太阳底下,小风吹着云慢走,说着,我回家有汤喝,不愁没吃的,虽然他厨艺差了点,但是我正病着并不在意味道。他生物钟和我挺配的,要他晚上不睡也没关系,反正他白天总在睡,正好拉他照顾我。我家种的花该开了,有几个早春不怕冷死的品种,第一次种,特别想看花开是什么样子,我在飞机上都一直在惦记。卧室里新买了懒人沙发,衣服乱扔在上面,喝了红酒的杯子还在桌上,让你送我回去看到了我们家乱糟糟我也难堪。他心眼很小,看不得我依赖别人却不依靠他,他一会就来接我,骑自行车来。

 

瞎编的,也不完全是,他只是按照亚瑟.柯克兰住在房子里时的状态说了一遍。是真的,又不是实话,因为那个让人心里不好受又不后悔认识的英国人已经走了。

 

所以,他只能是一个人回家的,把苹果捡起来塞在口袋里,抱着花,脖子上挂着围巾,模样可悲得好像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王耀慢慢地走在马路旁,根本没概念这里离他安静的小院子还很远,太偏僻根本没可能拦到出租车,就这么缓缓地走着,闷闷的痛感在腹部深深埋着,脑子里却只是在想着片刻之前故作幸福地向老同学挥挥手的时候,老同学再一次从驾驶位下来,郑重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读书的时候,我们都不懂事,疯言疯语,对不起。其实只要能过得好,没必要在乎什么。王耀,虽然我们没当过好朋友,但是我真的很高兴你终于不孤独了。”

 

孤独,原来自以为洒脱地活了这么多年,在别人眼中不过是这样子。当然,说是孤独也没错,自己和他们是不能比的,他们有家有室,可为什么要比,又不是同类。

 

王耀走不动了,找了个公车站的长椅坐下,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广告牌,空气里充满了这个季节特有的躁动和不安,路上车辆稀少,车辆远去的声音像电影里的离别场景专用的某种背景音。一刹那之间,王耀觉得难得憋不住将这回忆从身体里掏出了,牵筋伤骨之痛,不让亚瑟.柯克兰见识见识,真是太可惜。但他在哪里,如何通话,用意何在,自己都不知道,也许这只是人在病中躲不过去的软弱,不示意给谁看,就横在心口发酸发痒。王耀摸了摸空空的口袋,没掏出什么,只是小心地放下花伸手再裹紧了一下围巾,不得已地在此回想过去,听的人不在也就算了,连根烟都没有,干巴巴地多搞笑又无奈。

 

他们原本是三人行,一个中学同一个班,他和他的青梅竹马再加上王耀,三个人。两男一女,兴趣和喜好都很契合,一起逃课看泰坦尼克号,王耀和别人的青梅竹马看得抱头嚎啕大哭,一起放学去吃冰,都最喜欢吃浇上橘子味色素的便宜刨冰吃得舌头满是怪异的橙色,一起过周末去旧书店,一个系列的绝版诗集三个人分别从书堆里找出上中和下。最早的时候三个人认定了未来能各自去结婚生子,还猜拳约好了谁的女儿要嫁给谁的儿子当亲家,后来是王耀先毁约,所以也是罚的王耀独身到今日。

 

那是高三第一个学期的第三个周末,王耀值日,他和别人换了顺序陪着王耀。闷热透了的黄昏,影子腻腻乎乎,天渐渐地黑了,他们做完卫生写完日志锁教室门回家,王耀一个不小心把钥匙掉在了地上,他们一起去捡,然后就鼻尖挨着鼻尖,悄悄地碰到了手。那个场面细想起来哪有多特别,可王耀就是心动到心悸。

 

王耀当然知道自己不正常,可对方说没关系,先是牵手,然后是接吻,当事人觉得很纯洁,可换做旁人看到两个男生依偎亲密太反胃。蜚语流言,王耀却是不怕的,可对方先怕了,急急忙忙地和青梅竹马表白,成了顺理成章的一对,好比给蒙在鼓里的王耀扇了一耳光,把他打成了个傻子。事情到了这一步其实还能挽回些许,可王耀当年太轻狂,以为自己能替他的份一起果敢决绝,所以王耀把已经当了人家女朋友的她约出来,把原本烂在肚子里痛死自己一个人就行了的事情说了出来。结果还能是怎样,爱情早死,友情也夭折,全校都知道王耀不止是个男同性恋还抢别人的男朋友,谁管他先来后到,只管捕影捉风,懊悔图一时痛快多嘴的王耀从此闭嘴,被指指点点或者拦住嘲笑都不说话,只笑笑,自己当自己得了失语症。好在那已经到了快毕业的时候,熬过一个酷热的7月就能毕业,大家大不了老死不相往来。王耀在高考前夜一个人去KTK坐了一下午,没点歌,只是喝了一阵子的冰水就开始发呆,脑子放空到隔壁撕心裂肺唱《青藏高原》都听不见了,他只是不能按照老师说的提前去看考场,因为去的话一定会和他们碰到面,一个同性恋,一对小情侣,在大门口碰到装不认识,这太尴尬了,还是不要去坏人家考前的心情。考完的结果很意外,放弃了为前途做什么斗争的王耀轻装上阵,反而分数很漂亮,学生时代的人心到底单纯些,这一场考试的结果让王耀重新在校友圈里挣回了不计前嫌有人羡慕的位置,再慢慢地,大学毕业,出国的出国,念研究生的念研究生,就职的就职,结婚的结婚,高中时代的辉煌往事和不堪传闻都渐渐稀释为平静若无。最新消息是他们在本市找了工作买了爱巢,而王耀,没人来叫停,还在默默地受着罚。

 

中学时代的惨淡寥寥几句就能说完,要是能看淡些,再看淡些……现在想来多不值得,而且大家都忙,谁还记得某年某月某日的某王同学做了什么,再好事地提起,也不过是几句谈资,不会伤到学会戴面具和厚脸皮的王耀几分。就算是紧紧揪住从前不放非要斯德哥尔摩,那王耀也够理由为自己开脱,谁年轻的时候没爱过几个渣男,又不是自己犯错在先,追责也要分主从。道理王耀都是懂的,可道理转化为行动才是这世间最大的难题,这么久了,王耀还是没回过学校,极少和同窗往来,不轻易和谁恋爱,交际是放浪多了,好像是他突然活明白了,找到了一个最自在自由的自我,其实只是学得太乖,往后只能永远老实驯服。

 

他们结婚的时候,王耀没去。虽然没去,前夜却约了这个凑巧同行的老同学出来喝酒。两个男人缩在冬季的大排档里,王耀敬了他一次,连喝了三杯,然后掏出一个很厚的包着人情钱的红包,托老同学替自己隐姓埋名地送过去。王耀送了自己差不多1个月的薪水在里面,想在上面亲笔写一句:祝白头恩爱,最后还是放弃了,什么都没写,只是叮嘱了好几遍老同学:“礼金簿上千万别写上王耀这个名字,这笔份子钱就记在你名字底下,记得啊!算我求你了。”

 

他们搬家的时候,也是一样地匿名,尽量地备上丰厚的乔迁礼物。

 

他们的宝宝出生的时候,王耀也打算如法炮制。

 

不是为了图原谅,图他们念旧找到自己说:王耀啊,别难为自己了,都过去了。只是为了那年看电影那天王耀没带钱包是她买的票,再热的天去吃橘子刨冰他总是拦住青梅竹马吵吵闹闹先让王耀最先吃,那套诗集王耀特别喜欢他们就凑齐了送他,他们曾经那么要好,王耀其实非常舍不得,仅此而已。

 

王耀真的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的家,一个人,歪歪斜斜,浑浑噩噩,只知道回家以后没忘记看看亚瑟.柯克兰种的花有没有按自己胡说八道的那样奇迹般的发出点花骨朵,没忘记把花束外面脏了玻璃纸取掉把花插在花瓶里,没忘记将摔残了的苹果摆在了餐桌上。他早就以为没有谁的好心和爱护是天经地义,王耀装作不在乎,其实很珍重。他还知道自己很小心地把亚瑟.柯克兰送的围巾挂好了,像哄小朋友一样对那条围巾说:“等一会我就洗干净,等等啊。”

 

最后,王耀坐在亚瑟.柯克兰买的懒人沙发上,仰头着头。如果他在,会说自己太傻里傻气,用他那口流利的中文,那种略带傲慢的神情,那种温存的语气……他开始想亚瑟.柯克兰了。胃又开始抽痛,该吃药了。

 

王耀又翻了个身,越睡不着越想太多,他已经回想了好几个套层的来龙去脉,脑袋疲累得要裂开,却还是睡意全无。他干脆打开手机,翻来翻去也没想好该看些什么打发时间,就调到了通话记录,盯着亚瑟用海边的公用电话亭打过来的那一条。屏幕上淡淡的光照着王耀的眼睛,他回想着自己听到的海水连绵的声响,索性想到底,想着英国人贪心去玩水,脱了靴子拎着卷起裤腿踩到灰色的海水里,觉得冷一边咒骂着一边跑回岸上,但是海浪比他跑得更快,一下子打湿了他的后背和裤腿,害他冷透了,在沙滩上踩下一串浅浅的脚印,接着在路面上留下一段滴水的痕迹,再接着,英国人一路湿哒哒往前走,走得太远,不停步,也不回头。

 

屏幕传来的亮光中断了,王耀什么也看不见了。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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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妹子很爱这个故事,为了她把这个故事写完。

是的,我说的就是你。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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