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H好茶日】午夜惊雷

*按照惯例,企划和参本写民国paro,背景和稍许对应的历史事件模糊处理,意会便好。

*太忙,拿命赶的稿子,不尽之处请多原谅。

*能参加这次好茶日24H企划,真是要命又快乐……之前说会疯狂pick我的人呢?😏

***

冬季的歇浦城入了夜仿佛被整城沉沉地按入混黑的水,阴冷凭空渗出来,淹住汇聚的流民,得了船票的拖着行李拽着家眷焦灼地等在登船的汕板上,船票还没着落的茫然地昏挤在人流里无处逐命,已经是午夜,人群还呜呜泱泱地涌在码头不肯褪去。

 

亚瑟.柯克兰原本是不必见到这种仓皇离乱的可悲景象,他生长的地方遥远而安逸。如今终于要回去了,却半点不得安生。英国人挨站在船舷,重新拎起行李,很轻,皮手套在冬风里硬得磕手,又放下,沉黏的目光在那些惶惶的人面里筛寻着。

 

要是明说自己要走,亲手将召回自己的电报与船票证明给王耀看,他会不会是自己无缘见过的神情。自白已经反反复复说到破烂,再重提一次是徒劳,王耀向来只按他自己的主意办事,不如都在无言之中。


只不过是忍不住暗示过王耀那是诀别,王耀还在耸肩笑笑再目送,随便亚瑟.柯克兰怎么去捱过离别时分,他的眉目总是迷人,也招人心悲,交混着痒起来,牙根都要咬痛。

 

要是他出现,亚瑟绝不会漏过。

 

郁黑的海水不变地起伏着,他和王耀相遇的时候也是在一个相似的海上。十二月的海风里夹板上的人零零散散,互相擦肩时问好,张口闭口,在空气里擦出浓重的白气,隐去面容里的寂寞。航行时间比预设的长,要绕过海角多行几周,在埋怨不满里日期就这么挨到了圣诞节。原本是不情愿地出席船上大舞场的圣诞聚会,居然在一群强作欢快的船客里看到一个之前没打过照面的东方人。


他拿帽檐低低掩住眼睛的模样在宴会蜡烛的晕光底下多惹眼,还跟着一个模样和他顶相似的孩子,只是不像他一身异国装扮,孩子穿着皮靴绑着领结已经是英国款式。那孩子在自己背过一句后就轻轻侧头附在那个东方人的耳边,显然是在翻译给不懂英文的对方听,一句一个来回。东方人面容雍雅,笑也安善,推辞不了为聚会助兴而念诗的亚瑟.柯克兰多看了几眼,险些忘了嘴里的下一句。

 

I love thee to the depth and breadth and height.
My soul can reach, when feeling out of sight.

 

这些情情爱爱的诗在他耳里反复一遍以后会是什么样子,亚瑟.柯克兰感到好奇,他跟着年幼东方人的嘴型放慢速度和断句,把词念得赤诚灼热。这无聊漫长的航海旅行里他头一次觉察趣味,这船上聚在一起微渺无趣的人们都成了庆祝同一个节日而可亲可爱的伴侣,无精打采的心脏跟着蓬勃。他庆幸这首诗直白地诉说爱,这就算爱?对一个全然陌生的人?亚瑟.柯克兰没有盲目得这么快,可他乐意在无际汪洋之上多一份期望。


诗的结尾,东方人终于抬起眼睛,和亚瑟.柯克兰对望稍许,太聪慧地向他点头致谢。这一双眼睛把亚瑟.柯克兰的视线点得那么亮堂,可那双眼睛本身却分外黯然,为了礼貌而布置的分寸光热很快散去了,空落落的眼底只装着萧淡。

 

亚瑟.柯克兰起身,向鼓掌的其他船客致谢,接过大副端起的酒抿干净,他走向东方人,不搭话也不唐突,坐在他身旁的空椅上,保持着兴致盎然的神情看这头等舱201房间的夫人撒着香粉的后脑勺。一屋子庸碌的乘客里,自己也会是这个东方人不期而遇的盈味,亚瑟.柯克兰仰赖一份本能的敏锐,在嘈杂里等待着一声额外的讯号。

 

一夜将过半,在礼赞小合唱后和乘客们相互起立祝好声中,烛光摇曳的光热终于足够感人,黑发的异乡人脱下了手套,露出指间泛白的手,伸过来给亚瑟友善地握住,用中文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名字:“我叫王耀,王耀。”

 

他有意来回应,却仍冷心冷面,音色也低黯,让亚瑟.柯克兰联想到风雨俱下前在崖边矗立时头顶的暮云,层云堆叠着,裹挟走半边阴暗和光色交织的天际。

 

 ***


王耀总记得送王嘉龙去英国的船上,腿上的枪伤在冻得要封住的洋面上痛得厉害。

 

好在已然习惯,不会显露半点,依然可以眯眼笑着看一个比自己高了小半个头的英国人脾气温顺地弓着腰,陪嘉龙在夹板上不畏风寒地玩九连环。

 

嘉龙脾气里的古怪之处最像王耀本人,父母亡故后王耀越发随便他的性子,能在弟弟身上隐约探看从前自己任性时的影子,王耀便觉得十分快乐。这个随手收在手上供他解闷用的九连环,嘉龙原本嫌弃是小孩子的玩意儿再不碰了,可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亚瑟.柯克兰三下五除二就解开了,从一点到九将九只环摆在嘉龙手上,引得王嘉龙起了好胜心,不肯落人后,一连几天了都缠着亚瑟要解出来给他看,谁知道英国人也把见证嘉龙开九连环当成头等大事一般随叫随到地陪着,白白叫王耀受着这份人情。

 

亚瑟抬眼看到王耀,挥手问好,想走过来,却被嘉龙拉住衣袖不肯放手,王耀见了忍不住笑出声。明知道亚瑟陪着嘉龙的实际上的意图,王耀既不厌恶躲闪,也无意考验英国青年的耐心,难得这船上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是个和岸上的种种都隔绝的人造的孤岛,王耀想了想,也就乐得受着亚瑟的殷勤。下雨了,水雾迷蒙,冷痛越发钻心了,甲板上原本就不多的人即刻散去,王耀走过去,嘴里说的是:“劳烦你陪我弟弟,不知如何感谢”的客套话,手上的动作是把亚瑟.柯克兰迎到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和嘉龙的是分开的,等亚瑟.柯克兰走进去就会发现。

 

亚瑟.柯克兰待别人,尤其是那些春心骚动的小姐们,总是绷着张太英俊的脸拒人千里,唯独为自己和嘉龙额外地冒出些孩子气的讨好,明显得王耀一个男人的心里也生出某种得意劲儿。从前也不是没遇到过这样,红男绿女,可他们要的东西太明显,相交的对价明明白白地,也就没了逢迎或敌对的兴致。眼前这个英国人单单只是看中了自己,直指得似乎太刁钻,可这却恰恰好是王耀最可以拱手的。

 

王耀总觉得死都不怕,那这皮相和肉体就是最不折本的。

 

关门,将英国人的后背抵在门上,不在乎亚瑟.柯克兰觉得自己不如他以为的矜持可贵,也不管他能不能听明白,自顾自亲切地问他:“想同我接吻吗?”

 

王耀的眼神太能传情达意,亚瑟.柯克兰神色里的那种茫然马上就消失了,像伪装着潜伏了太久老练猎户逮到了时机,目光和吐息里装的都是满满的硝药,噼里啪啦全部点燃,烟尘和火光呛得王耀在他靠拢的时候肩胛瑟缩。

 

英国人衔起王耀的下唇,接着在王耀的皮肤上轻捻慢吮,王耀环住他的脖子仰头吸气,这该死的海上还是太冷了,等送了嘉龙到英国,他还得一个人孤身返回歇浦城,越想越觉得几分难捱,不如暂时放手,和这个搂着自己身体细致探求个不停的英国人厮混到春天,等暖和了再动身……在欲念里渐渐松懈下来,王耀在床上漫无边际地瞎想着。

 

他已经很久没想过任何不切实际的事情了。

 

亚瑟.柯克兰吻完他的嘴唇,再吻遍王耀的胸口,最后吻着王耀小腿上的枪伤。他不问缘由,只专心地舔舐那点有些狰狞的皮肤,让王耀刺痛泛痒,痒意里想笑,又在快意里想哭。亚瑟.柯克兰的一切举止都太合王耀的心意,叫王耀经不住要喜欢他。可以和他戏闹,但不可以喜欢他,亚瑟.柯克兰倾身上来,王耀看着他的脸,英国人满是喜悦的热烈滴滴答答地落在自己眼睑上,王耀这才开始觉得失控。

 

窗外忽然一道白光,把两个人的脸都照得模糊不清,紧接着是一声近在耳边的霹雳。罕见的冬日的雷,把人震到耳鸣目盲,白霆惊响打在了茫茫的海面上,海水可能被劈裂了,裂了巨大的豁口,把他们通通都死命地往陷落里吞。那时王耀说:“停下”,可能是英国人不懂这是抗拒,也可能是雷鸣里亚瑟.柯克兰没听见,亚瑟反而俯身搂紧王耀,他们就再也停不了了。

 

***

 

亚瑟.柯克兰起初并不是单单为了王耀才越过重洋到歇浦城来,只是除了生意之外,洋场的传奇里总能打听到王耀的消息,确实比在英国一个人端坐着怀想他的滋味要好很多。


一到歇浦城,不必多推敲,亚瑟.柯克兰就明白了王耀是一个有名的人物,他在报纸上的照片里和舞厅皇后一起为某个新开的洋行剪彩,他在电台女播音员的娇音媚嗓里做客马场大出风头,明面上是个衣香鬓影里精彩的上流,但王耀在更秘密的情报里被描述成翻云覆雨股掌之间的阴谋家,最精彩是在闹市被遭煽动了的激进学生开一枪。

 

当局的报纸提前给王耀留了讣告的位置,王耀却没死,从此惹了更多胡扯的追风捕影和空穴来风。好些人劝亚瑟.柯克兰离王耀远些,他听了都只是笑笑,事到如今追到了歇浦城,他第一件事是想当面问问王耀还记不记得、明不明白自己在他耳边说过一句“我爱上你了”。


中意王耀在旁人的揣测中诡谲复杂的危险,钟情王耀在自己的盛情面前慌慌张张的纯洁,这不安份的情热不得省简,这几年下来,亚瑟.柯克兰像断断续续地发着高烧,像在经历一场接着一场溢出熔岩的地震。

 

他们真正在商会的酒席上见着面,是个意外的机缘,原先请的陪客不便到场,就请了更能压住场面的王耀。王耀走进门,在一张大圆桌上的对轴站着,亚瑟的眼睛死死追着他,待他同一桌子的人都一一握手问候,最终走到自己面前,伸出来的依然是指尖又白又冰的手。


亚瑟还没开口,王耀先招呼一声断了亚瑟嗓子里瞬间氤氲而起的声响:“柯克兰先生,久闻大名。”

 

只稍稍握一下就松开了,说的也是语调四平八稳的英文,亚瑟原本以为多少能试出他的旧情,却只看到王耀戴着一层虽薄却韧的伪装,待自己如地道的陌生远客。王耀背过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代主人尽地主之谊,介绍桌子全是各个酒楼里的拿手绝活。瓢儿鸽子蛋、酒凝火腿丝、百花春满园、葫芦美人肝,一道道名字和食材似是而非的菜,中国主人和外国客人很喜欢这种玄妙,周遭的人全吃得啧啧称好,只有亚瑟吃得味同嚼蜡,一宴终了,王耀始终像是早已不记得他。

 

王耀不肯相认,亚瑟只能入乡随俗地向王家递门帖,请中间人带自己登门,出来待客的却是曾经做过玩伴的王嘉龙。他长得更大了,也更和王耀相像,因为这份像,间接望着也觉得满足。他试探王嘉龙如今对自己的态度,王嘉龙也明目张胆地打量着英国人的反应,西洋式的茶和点心送上来以后,才终于不是静得只有时钟走针的对峙。

 

几个来回下来,亚瑟.柯克兰确信了王耀压根没有忘记自己,更甚是王耀已经毫不避讳地同自己的胞弟说过了会有一个忘却不了风流韵事而连连登门的自己,教授王嘉龙先寒暄到恰到好处,再一派和气地送客,需尽量客气,客气到他的愤怒无处发泄。起初亚瑟的确是想过莽撞地问出口“王耀为什么躲着我”,末了,却在王嘉龙亲自恭送出门时连多回一次头都没了气力。

 

亚瑟坐回车上,愤愤地吩咐司机快开车,车一动却改主意叫停了。他扯开帘子看着王宅没点灯的二楼,揣想着某一瞬在窗玻璃上忽闪而过的影子究竟是不是王耀。在想象力,在黑暗里,王耀幽静得像一缕烟,只多靠拢一些些哈口气,他便散得无影无踪。

 

生意场上打交道的人并不知道自己挂记的是王耀,却施给亚瑟.柯克兰一个消息:每年这个时候王耀都是闭门谢客的,为的是要给的父母祈冥福,哪里今年最灵光香火又最胜他就去哪里,听起来极不虔诚,但似乎又自有他的道理,年年都这么云游无踪。


亚瑟.柯克兰只觉得歇浦城里禅寺实在太多,可能真有四百八十座,一座一座连成迷宫,绕来绕去都没见到王耀,只有一尊神,慈眉善目端坐在高墙朱瓦的中心,劝诱芸芸心诚则灵。很多的人许了很多愿,更多的愿望从来不会实现,可依然信徒鱼贯,亚瑟.柯克兰忍者周遭的好奇探看夹着手杖站在大雄宝殿前,看着苍灰色身影的中国人们越过自己都投身到香头明亮的烟火缭绕里,诅咒他们个个都像自己一样即将又一次无功而返。

 

忽然有人在亚瑟背后轻轻推了一把,他回头,看到王耀穿着鸦青荼白,背后偏是赤垣和花树,风吹着旧棠簌簌地落,茜红落入王耀的影子里。他嘴角抿紧,眼睛里却真真切切地噙着笑,像是他其实从未刻意避开,只是一直隔着云烟重重,态度柔善地看自己像个一个笑话般地四处地找他。亚瑟为王耀的笑意不自在地捏紧手杖,可他总记得从王宅出来的那个晚上,青色的天银色的月,都太使人寂寥了,他不想再经受一次。

 

“我找你很久了。”

 

亚瑟说完就想去抓住王耀的手携紧,即使是太出卖自己的迫切和巴望。但王耀先递过一小束早就备在手里的香塞在亚瑟的手边,他离手,檀味的细屑从香上落下粘在了亚瑟的手心。

 

“既然找到了,就别呆站着挡道,跟着我,我来教你。”

 

王耀领着亚瑟,点灯,燃香,自己先稳稳地将香拖稳甩了甩衣摆跪在锦面蒲团上,恭恭敬敬地三拜。殿外禅钟鸣了一声,这情境让亚瑟觉得和王耀像在一处中国式的戏剧里。再看王耀的侧面,眼底似有烟煴,亚瑟回避地侧过眼睛,王耀很快就站起来:“你只上个香默许一个愿望吧”便取了亚瑟手上的香火替他,免了亚瑟要不要跪的左右为难。

 

“谢谢。”

 

“不妨许愿俗世安泰,你能早日平安归乡。”

 

“才又见面就赶我走?”

 

“嘘……”王耀点了点自己的嘴唇,“许愿要诚,不要杂言杂语,闭眼。”

 

亚瑟被他喑哑的眸子盯了几秒,拗不过地学王耀的样子乖乖闭眼。那么就许愿,许什么样的愿望才好呢,他许愿能刨开王耀,把他藏缩着的的四处都看一看,最想的是看看他的心,最好是能捧在手里,看清楚王耀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它究竟是什么模样。

 

这愿望太血腥而痴嗔,不适合慈悲的神佛。亚瑟.柯克兰装模作样的闭眼了很久,再睁开看,身边包围着里三重外三重的信男善女,人人高香过顶念念有词,纷杂里已经没有了王耀的身影。

 

 ***

 

当年受的那一枪,害王耀差点赔上了命,也害王家基业飘摇,不得已只能送王嘉龙远去英吉利避险,却没想到他在那里学会了别的理想和正义。王嘉龙如今不甘心做个公子哥,暗地里给赤匪供军火和医药,都是王耀设计把暗事做明,险些灯笼保不住火的危机是有的,却没有人拿得出证据逮捕。王耀扪心自问,娇纵他的是自己,送他去英国的也是自己,错总归是自己的,且一门心思惯做一个有求必应的好哥哥,王嘉龙不提收手,他就一次次出手保他。

 

兄弟二人道不同不成谋的时候,王嘉龙问过,难道王耀就没有什么值得为之死亡的梦。王耀说:“没有,小孩子家家的,别总提什么死不死的。”


他不能说自己这一生其实一直是在险中求全,当年家破人亡的时候王嘉龙还小,王耀自己也不过是个孩子,身无长物,不得不搏,一旦下水,不可回头。非要说梦,也是有的,王耀梦想弟弟不缺富贵,长命百岁,一种王嘉龙听了多半是会取笑的梦。

 

王耀做事从不后悔,也不后悔自己因为一时兴起引诱了亚瑟.柯克兰,但他没想到亚瑟.柯克兰会跟到歇浦城来,甚至长出了找准自己的软肋的本事。小成气候的亚瑟.柯克兰不仅知道王家的秘密,还主动送上门提出让出豁外受保英国商船替王家、替王嘉龙在封港期间把整整十二箱枪支如期送到。如此偷梁换柱的险事也不说暗话,是因为亚瑟从来是紧觑着王耀,早就看准了他一旦承了别人的恩就要回报点什么的性子。解过王嘉龙的困,王耀就柔顺了,交易上明明已经刻意给亚瑟尝尽甜头,却还是管不住他的手脚,亚瑟.柯克兰待人稍不注意就凑到耳畔讨价还价:“你待我更好些,我便可多替你保守秘密。”

 

柔抚到王耀的手心,腿也靠过来贴住,用体温过火地撩,他并不想梦到亚瑟.柯克兰,但在王耀的梦里,这个亚瑟.柯克兰更过分放肆。

 

王耀睁眼醒来的时候,对望到一张脂粉匀净的脸,眼神和笑意像春水泱泱地,是曼丽正欺在上方捏着一根孔雀翎打算骚在自己鼻尖。

 

王耀知道就算自己斥她的样子再真,她也明白自己绝没有动气,也就省了唬人的劲,说了一句“好大的胆子”,拂开孔雀翎撑身坐起来。

 

今天傍晚的时候,他是怎么到青鸾楼来的,他自己都要不记得了。王耀到曼丽房间里以后先要了一杆烟,把烟气大口全吞下去,他想找人倾诉现在歇浦城不太平,死了好些人,听说有一个名单,没死的也要一个一个除掉,依着自己的脾气,向来觉得把至亲留在眼皮子底下是最保险的,如果不是这造乱搞得满城风雨,如果不是早已猜到王嘉龙涉及期间,自己绝不会舍得把再一次把王嘉龙送走……得同弟弟磨去多少层嘴皮子,又得劳心费神地使多少手段,才能一天之间就保他躲去风口浪尖离开歇浦城,王耀心底没去计量,只是疲惫浑噩地向曼丽讲了一句:“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这一昼夜发生了太多事情,他居然还在梦里真切地回想起英国人痴缠的嘴脸,自觉古怪又好气。

 

王耀和其他客人不一样,既不听曲,也不买笑,到曼丽这里来回回都是很重的困倦劲儿,倒头就睡,又回回都是睡不到天亮透就会醒,心事磨人。一旦睁眼了,就要马上点起最亮的灯,烧一簇安情聚神的香,伺候他连喝两盏泡得俨如苦药的茶,这些曼丽都已经惯做。新做的琉璃罩子格外通明,香是刚点的甜意正暖,茶也该是适口的,但王耀还是拧着眉心。

 

换做是平时,曼丽是不敢主动和王耀肌肤相亲的,可今天不一样,王耀从来是无所不成的风采,今晚来的时候整个人只剩寡淡。她挽住王耀的肩头,给他按平眉头,王耀动动手去轻推,曼丽仍然缠着,开口埋汰:“你真苛刻。”

 

外面说起来,他们两人也算是花花世界的少之又少的故事。王大公子无婚未娶,唯独隔三差五登楼会会曼丽这个红粉知己,一来二回的,王耀曾起过心干脆给她赎身,但曼丽执意只做王耀家门外头的莺燕。都说鸾凤楼的曼丽是换了八辈子的福气才得了王耀的宠,可实际上,王耀并没有碰过她。曼丽对自己心怀一场男欢女爱的念想,他心底清楚,对待满心满怀爱自己的女人,王耀认定自己总归要短命,独守一辈子也不想害人,可经年累月下来,又觉得她一厢情愿其实也很苦。之前从英国跑了一躺回来的时候,曼丽非要旖旎,王耀恍惚之间觉得自己既然能和那个英国人露水,此刻全然不许曼丽变得没有道理了,就主动拆散了曼丽的发鬓,正要往温柔乡里去,却觉得颈背一阵刺痛。

 

十二月的海浪里颠沛的船,午夜将至时破天而落的天雷,英国男人揽住自己的身体喘息着咬在自己脖颈上。

 

忘不干净,王耀僵僵地停住了手,摸上了臆想里又在发痛的地方。半晌了,他想给曼丽把衣服披好,但曼丽已经贴在自己背后拉扯出衷肠。拦不得,再堵下去会修成洪水猛兽,要怎么收场,王耀不得要领,听了曼丽很久的陈怨诉恨之后,王耀抱抱她,改口安慰着:“我现在只是没得兴致。”

 

但王耀起初交结曼丽就是难得她玲珑七窍、爱憎快意,曼丽一旦看通透就不肯避讳,直接把王耀逼到死角里。她说:“不是你没有兴致。是你的心已经去了别人那里,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么多年下来,王耀猜曼丽的女儿心思已经被自己寡情磨平,反而是自己每次回忆起曼丽那时的话,还是会觉得心惊。他肩膀上一凉,原来是香快没燃了,曼丽起开来离床又去点了新的。盯着她吹灭手间的火星,盯着香炉里盘旋起重重绕绕,或许是积虑心血通通耗走后脑子里就会装上胡思乱想,王耀有些晕沉。


他又想起亚瑟.柯克兰,一夜温存后,他追到自己身旁,伺机拿着自己在他拥抱里曾有多陶醉来炫耀,强词夺理自己在他身下沉湎了就是爱,在他怀里惊恐过也是爱,不容许自己半句否认。英国人随时随地显摆着张口闭口都可以说“爱”的狂傲和自由,反衬着自己对此的无知和懦弱。

 

总怕看不清人的面目,也不肯显出真性情,久而久之就已麻木,什么命里注定,什么狭路相逢,太荒谬了,王耀以为这辈子他都不会肯认,可人心里长出来的东西从来没有规矩和定数,越是荒诞不经越是可能成真。

 

他已经是真的了。

 

待下去也是心烦意乱,王耀要走了,曼丽留他吃一回早膳,虽然已经没了弟弟需他昼行夜出地照应,可王耀还是拜手说“不吃了,需及早回去。”

 

“下辈子我要做个男人。” 曼丽边替王耀整着衣袖边冷不丁地说。

 

“何必,这辈子我也没见着哪个男人敢得罪了你。”王耀说着,惯例留些额外打赏的供曼丽吃穿用度,考虑到现在情势,担心曼丽要受苦,他把所有的银钱都放在了桌面上。

 

“下辈子一定要当个男人,最好还是个能自带些本事的男人,让你心甘情愿受着我的好,念着我的情。”

 

青鸾楼里得消息,比外头风言风语起得更快,曼丽到底没说破她已经知道有个金发碧眼的洋人成天缠着王耀,却不是为金钱和买卖。她只从王耀的银钱了捻了一些,娇俏地笑了笑,把剩下的都推了回去。

 

也许不能再到这青鸾楼来寻问慰了,王耀恍然觉察着,他看看门檐外,明明天色已经乳黄混着亮白,这黎明却还是刺骨的冷。王耀叫司机把车先开回去,兀自沿着夜的残剩慢慢地走了几步。

 

眼前有人影,王耀抬头,看到亚瑟.柯克兰站在街角不远不近的地方等着。

 

他是怎么得了消息自己会去青鸾楼,自己在里面和曼丽同床共寝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出来依旧是独自一人,王耀都顾不上琢磨了。他盯着亚瑟.柯克兰肩膀上的一层朦胧的白色看,心想这是不是结出来的霜,他是不是守在这里站了整整一夜。

 

要是时局更宽裕些,要是弟弟还依赖着他,要是这歇浦还是他王耀能够左右,要是他还如更年轻时那么胆大心野,他就不会情愿这个世界上再多出一个自己还能惦记着的人,就不会在这一刻半载话都说不出来,光是肺腑里酸楚。

 

他们隔着冷风站着,王耀回过神快步走过去,骂了亚瑟.柯克兰一句“傻子”。

 

既然开了口,王耀就要把话通通说完,他边快步走边说“你站在外面这苦肉计折腾给谁看”,他说“你这是要让王某我落人口舌”,他还说了很多难听的,打算一股气说到亚瑟.柯克兰脸上比冻得铁青还难看,最终他又站住了,说:“照王家将来的处境,你再和我走这么近,难免遭殃。”

 

亚瑟.柯克兰缄着口,依旧紧紧傍着王耀,把王耀护在身侧。

 

“你是被我给连累死了都不怕吗!”

 

听到王耀动了真格地斥人,亚瑟.柯克兰张了几下嘴,找遍了字眼才回答:“我不怕,相信我,等到了那一天,你就会明白。”

 

余光里这街被稀薄的天光照着仍旧黢黑,这光景王耀原本已经走惯,他被亚瑟.柯克兰强吻上脸侧,猛地失了神。他头一回想着,这条路由自己一个人走完实在太凄寂了。

 

 ***

 

船那头一声汽笛长鸣,船就要开了。

 

歇浦城这个地方不能永远待下去,早则一天一夜,晚则一周半月,他终究是要回英国的。这结局太仓促,焦灼起来叫人无法忍受,所以那时候亚瑟才会径直侯在青鸾楼外。

 

回想起在破晓薄暮里等待王耀从青鸾楼走出来时,亚瑟.柯克兰难得将脑袋里的横冲直撞都腾空,把他和王耀的过往都理出来细推。


他们也算是相识几年了,王耀从来没问过自己任何事情,相反的是自己总有办法搞明白他的底细。比如王耀之前从未属意过谁,就连那个在青鸾楼里让他片刻消停的女人也不能算数;比如他其实没有告诉王嘉龙一旦走出歇浦城自己会是什么后果,这个弟弟一腔热血埋的伏笔总有一天会要清算到他这个哥哥身上;比如王耀着意与自己避不相见,却拜访遍了可以托付的朋友托人照应,让亚瑟在好几个生意局里受宠得好笑。

 

王耀这个人,骨子里有多好,明面上就多爱作恶,天生就不怕不被人爱,也就不怕被谁误判,自己闭口不提,受糟蹋了又再爬泥趟火着站起来,一辈子活到现在真不嫌累。

 

一旦有能耐见识过真正的王耀,见识了他的可爱和可恨,即使不是自己,换了其他人大概会是一样,就难免为他倾心,也难免要向他要求。为什么王耀就不能更单纯些,为什么他的苦虑总那么多,为什么他不再回到直白地要一个吻的那一刻,为什么那艘船难得兜兜转转到他们因缘际会到了最后又必须停岸,为什么恨过心道别了又再跟到歇浦来,为什么故事明明没有几多辗转却将走回分道扬镳。

 

为什么太多,几个该由王耀揭出谜底,又有几个需自己来解释。

 

再分开,与自与他或许才是最好的,就再也不用见王耀那悲喜俱淡的模样。

 

他们走回王宅那天,一同走入空旷的门厅,也不记得是谁先起意先动手,王耀搂紧亚瑟.柯克兰的脖子,任由英国人把他抱起顶在墙画上。画上画着花园里的苹果和爱神,裸身的天使和黄金做的穿心箭,王耀就被按在画面上默许亚瑟.柯克兰顶了进来。

 

来的路上自己对他发过的誓言,多少是有些一时情迷的逞能,刚刚才承诺过的“那一天”能不能到,王耀怎么能一句“是不是真的”都不关心。隔着上身厚重的衣料,撞散他头发间香的余味,亚瑟.柯克兰伏入王耀的身体里,填满他再掏空他,叫他闷声呜咽着服软,致热刚到,亚瑟就继续同王耀滚倒在地毯上,王耀摸了摸亚瑟的脸,动作温存地回吻。长时以来被王耀的难以捉摸积酿出的怨愤,要一走了之惩罚王耀的决心,通通都消匿了,亚瑟.柯克兰埋在王耀的心口,出声时都是再也抑制不住的陨失的口吻:“你肯不肯和我走。”

 

“去哪里?”王耀沿着他的话问。

 

“放下这些,为了我,为了你自己,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亚瑟.柯克兰说完这些没把握的话,自己都觉得可笑。亚瑟静静地等着,等着下一句就是王耀的否判。就让自己就此不去肖想万一和可能,他要嗤笑就嗤笑吧,要谪骂就谪骂吧,千万不要像这样,静默之间把手指探入自己的发迹里轻轻地梳弄,一动不动地让自己听他笃实的心跳,显露出从未有过的情深,害亚瑟.柯克兰叹了一口气抱紧他。

 

思绪回到今夜,水手在夹板上穿巡,在乱哄哄地高声喊着要起锚了要落雨了,刮个不停的风倏然停止,高耸烟囱里冒出的黑烟沉到半空,好像预示着这是一段使人痛心的航程。亚瑟.柯克兰费力地在烟尘里再看一眼,依旧全是同自己无关的人。他不该还是托人给王耀送去了一张船票,也不该在信里写满流年不利里自己爱他却不可以留下的艰难,船要离岸,他最后的逼问太急促,王耀如果不夜奔来回答,那他们之间从头到尾就只是一场无解。

 

汽笛响了倒数一声,歇浦城即将永别,亚瑟.柯克兰望着城池幢幢的轮廓,后知后觉这里满地都是王耀苦心经营的念想,单单凭借自己自以为是的热爱,他怎么肯放手。王耀总归是最难招架的人,致使亚瑟.柯克兰妄自高估之后自我轻视,英国人苦笑着自找慰藉,臆度起在城的中央,在那空荡荡的王宅,王耀在收到船票以后付之一笑,笑到得找个椅子坐下,暗地原谅自己的冒犯与天真。

 

他要往船里走了,将自己没如其他今夜以后就失了希望的人,亚瑟.柯克兰看看怀表的指针,再看看阴翳的天际,不知道今后究竟应该遵循什么的指向。船锚升到一半,岸上的秩序忽然失控,有船票的没船票的通通都不要命地想爬上这船要逃离这是非,亚瑟脚步顿了顿,一把折回身,身边的人越是叫嚣着“船要开了!”“不能走了!”“下去就上不了了!”“这位先生您这是要做什么!”他就越是奋力地撞开惊疯的人群返回船沿。

 

他又听到了伊始时的征兆,是一道惊雷,赶在雨水和飓风之前再一次降落在无路可避的洋面上,午夜的天地间一切都不存在了,只有殷雷里依偎着的闪电和鸣响。

 

在一瞬间如狂念如痴想的乍现里,亚瑟.柯克兰又看到了王耀那双一旦对视后就再也不会被忘却的脸。

 

【午夜惊雷】


评论(23)
热度(530)
  1.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休伦特 | Powered by LOFTER